南湖系列.找一棵可能絕無僅有的杜鵑樹

南湖溪谷旁的南湖杜鵑。許紹純攝

大約17K前後,我們遇見了第一株南湖杜鵑。

此刻我仍為自己寫下這行句子感到驚奇。

在山裡,人類對空間的判別無法倚靠文明的標的物。「在路口的7–11等我」、「約萬壽路的麥當勞好嗎?」這些句子不會出現在山上。但,我們也不可能改以「酒紅朱雀群聚的箭竹叢那裡等我」或「在樹皮有許多台灣黑熊爪痕的那棵青剛櫟見」。姑且不論這些自然標的可能改變,我們得先學習(或恢復)辨識和指認自然的能力,否則就只能乾巴巴的以「17K」描述我們曾去過的廣遼空間。

17K的南湖杜鵑。這株我生平首見的南湖杜鵑,於是乎具有重大意義。

張愛玲說,現代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片,之後才看見真正的海洋。南湖杜鵑於我也一樣。出發前在網路圖鑑上點閱數十張照片,我知道南湖杜鵑與其他高海拔的玉山杜鵑、志佳陽杜鵑、高山杜鵑……最大的不同,在它黃金絨毛般的葉背。初生如黃金絨毛,待五月中下旬繁花盛開又落盡,老去的葉片連正面也開始轉黃,終至變成赤金鐵鏽色。對觀賞者來說,赤金杜鵑葉的景致相較花開,一點都不遜色。

但我終究沒把握:真正上到3000公尺高處,能順利找到南湖杜鵑嗎?四月中旬未到開花期,我們能看些什麼?潛在最深處的憂慮則是:萬一我人還沒到南湖杜鵑集中生長的審馬陣草原和五岩峰就沒辦法再往前走,怎麼辦?

這些疑慮,在遇見17K那株已冒出幾顆花苞的南湖杜鵑後漸漸消散。我是被花苞吸引目光的,接著伸手將一片葉子翻過身來 — — 是了,厚重的金黃,摸起來如一片久放的鵝絨……

夥伴們聽到我小聲驚呼,逐漸聚攏到杜鵑樹前。暫時擱下剛走完一段陡升草坡的疲憊,人人如稚嫩的孩童,伸手觸碰一個嶄新的世界,反覆摩挲,凝神觀察,為它的色彩、觸感驚嘆……

應該是唯一先經由圖片認識南湖杜鵑的我,暗自高興其他夥伴就這麼未帶成見、赤裸裸與它直面相遇。我猜想,那或許更接近人類的「啟蒙」,毫無所知、孤立無援,只能憑藉自己的身體和心智去經驗,再被那驚奇的初次銘刻。

還在體育大學唸書的瑋銘,嘴裡叨唸著我們太常停下來對植物指指點點和拍照,好不容易走熱的身體又冷了,「這是樹!這是花!這是石頭!」結束!繼續往前走!即使是以這風格登山的他,在南湖杜鵑大量生長的五岩峰上,也忍不住停下來,對盤據在岩壁上的大片杜鵑好奇,「為什麼這一面岩壁這麼多杜鵑和其他植被,另一面卻什麼植物都沒有?」

他的提問給了我喘口氣的餘裕。雖然除了日照風向地形的影響外,我說不出什麼更具體的答案,卻也因此卸除了從出發前一路掛心的最大隱憂。

網路對於我從未去過的五岩峰多半是這麼形容的:南湖大山行程中最危險的路段,狹窄稜線兩邊是裸露感強烈的碎石崩壁,一旦失足將成千古恨,儘管沿途設有拉繩依然要小心攀爬。這些文字在登山新手讀來實在怵目驚心。我們上山的那幾日天氣預報則如落井下石,尤其是預定攀登五岩峰那天,100%的雷雨機率……

我親身體驗的五岩峰,不得不說,比那些文字描述可愛多了。雖然去時在濃霧中,回程雨霧霏霏,甚至一度下起冰雹,在登山學校輔導員和同行夥伴的縝密照料下,走得謹慎專注,卻享受每個片刻 — — 怎麼用雙腳尋找裸岩上突起的踩點,怎麼在驟起的風雨中保持平衡和重心,怎麼在每一次下坡和上坡的空間變化中調整呼吸和腿力,讓自己走得穩定持久。還有,置身在身形拗折卻依然傳遞出渾厚強勁生命力的玉山圓柏樹群間,不由感到的那股孤高、無所畏懼的精神能量……

沒能在五岩峰攀爬過程中進行的生態觀察分享(Nature nugget),在抵達南湖圈谷的山屋後進行。我把路上摘取的幾片南湖杜鵑葉給沒看到的夥伴傳閱,「圈谷跟南湖大山上也有很多南湖杜鵑嗎?」有人問。

然而,依據我查詢到的資訊,圈谷所在的3,400公尺高度已是南湖杜鵑的生長極限,再往上,除了玉山杜鵑外難見南湖杜鵑的身影。就連圈谷,據說也只有南湖溪谷稀稀疏疏地長了幾棵。

說走就走。一行人離開山屋,輕裝向南湖溪谷上溯。除了尋找最高極限的南湖杜鵑,我們也想探索野生動物在圈谷的動向,以及其他南湖特有種的植物生態。

上路找一棵可能絕無僅有的杜鵑花樹。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中,這尋找也真是絕無僅有了。

(原刊於新活水短命專欄「城市植人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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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人雜志 Between Nature and Artificiality

鄒欣寧在這裡寫字。寫自然、閱讀、生活瑣碎。編/寫出版品:《種樹的詩人》、《打開雲門》、《咆哮誌》、《國片的燦爛時光》、《如此台南人》。E-mail: fictee@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