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系女子蔓延中!當女人向山走去

漫畫《山與食慾與我》

五月底一個尋常的周間夜晚,一間登山用品店地下室不到五坪的空間坐滿了人。這些人是為一場名為「一位女性登山家的故事」講座而來。講者李美涼是位45歲的女性,目前和先生在宜蘭經營攀岩場,同時,她也是位經常帶領海外登山的專業嚮導,每年至少一個月不在國內,而是帶著登山客在日本富士山、北美最高的麥肯尼峰(Mt. McKinley)、蒙古第一高峰輝騰峰(Mt. Khuiten Uul)等世界名峰攀登。

講座一開始,李美涼望著台下近30名聽眾,表情有些詫異,「我以為今天是全場都是女生,沒想到也有男生來聽……」

確實,環顧全場,有五六位男性間雜坐在席中,剩下的聽眾由目測年齡30歲上下的女性組成。從她們的外形裝扮判斷,有人剛從下班路上過來,有人一身輕便戶外裝,在李美涼分享早年如何踏上海外登山之路時,她們對著投影片中的大山大景頻頻點頭,面露欣羨,隨後低頭振筆,不知是記錄前輩箴言或計畫起自己的海外行程……

登山用品「女性消費族群」與「全女登山隊」興起

取代過往「登山屬於大學社團或退休人士」的印象,離開學校的年輕女性以「山女」之姿,成群結隊出現在台灣郊山、中級山、百岳的蜿蜒山徑上,早就不是新鮮事。不只現身於山岳,坊間越來越多的登山講座、實作教學,甚至進階的溯溪、攀岩、抱石,以及野外急救訓練等課程,女性學員的比例也愈見增加。

向山走去的女性真的變多了嗎?雖然國內各登山主管機關尚未整合登山人口的性別統計資料,對戶外用品店業者來說,這個新興消費族群在近年大幅出現,是個再明確不過的事實。

「女性(消費客群)明顯上來大約在2009、2010年左右。」從事戶外用品業十多年、目前擔任「登山補給站」店長的劉友盛說,當時他在台南的戶外用品店工作,觀察到一群新進女性登山客大量湧現,「以我個人接觸到的,有很多是資訊工程師,應該跟店面離南科園區不遠有關。」

成立於三年前的戶外休閒選品店「Amouter」,更是直接鎖定「山女孩」,在社群網頁不定時推出打扮時尚的年輕女子從事登山、野營、溯溪等活動的影像。「最早確實是中高年齡層客群在支持戶外用品或旅遊服飾業,但這幾年女生想攀岩、自由潛水、登山溯溪的人口成長比例都比男生高,更不用提之前同事舉辦的戶外活動或講座,只要是針對女性聽眾,報名程度和參與度都非常高。」Amouter店長李奐說,目前店內選擇、陳列的商品,雖未刻意針對女性消費市場調整佔比,但從店內的業績來看,「女生消費佔到六成是不為過的。」

這波女性消費力的崛起,不只反映在登山用品購買上。自從2003年國家公園撤除入園須有高山嚮導隨行的規定後,一般民眾攀登高山的門檻大為降低,也帶動登山公司等相關產業興起,這幾年甚至有不少機構組「全女登山隊」,例如前述的李美涼「冒險精靈」、成立「BaseCamp基地營自然探索團隊」專辦登山教育的嚮導林乙華,以及「米亞桑戶外中心」等機構,舉辦項目從高山健行到雪季攀登訓練,吸引不少女性參加。另外,曾旅居花蓮的作家劉崇鳳,也多次帶領全女登山,成員甚至包括懷孕的準媽媽,以及帶著未滿兩歲孩子的母親。

從「殖民探險」到「自我挑戰」的登山文化

1808年,30歲的法國人Marie Paradis登上白朗峰,成為歐陸登山史記錄的第一位女性。1927年,台北第三高女(現中山女中)學生登上新高山(玉山)並留下沿途路線和攝影記錄。一直以來女性並未缺席於山岳巔峰,但為何直到現在,我們才開始探究、梳理女性對登山文化的影響?2007年,臺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黃麗螢發表碩士論文《越過生命的那一座山 — 女性的登山體驗與登山對其生命經驗的影響》,是國內極少數針對女性登山的學術研究。

黃麗螢爬梳登山史從早期歐洲人以征服阿爾卑斯山各大「處女峰」為始,歷經帝國主義興盛時將登山與「男子氣概」、「海外探險」等結合,日人首登台灣高山的記錄亦與「殖民擴張」緊密關連。

「日本人將近代登山帶入台灣之後確實帶動登山風氣,台灣目前的登山學也大多奠基於日人經驗的累積,不過征服山岳的思維卻影響後人甚深。光復後,台灣登山活動已由殖民探險轉向自我挑戰……有趣的是,競逐百岳或世界各高峰、蒐集三角點、拼速度、比體力仍是登山界常見的現象。」──引自論文頁6

在這樣的背景下,即使到近期,女性登山仍意味著必須一定程度服膺登山文化設定的條件限制:體能優越、以首登或攻頂為登山目標,「山上沒有性別」這類岳界老生常談底下,真相往往是「山上唯尊陽剛」。

多次帶領全女性登山隊伍的林乙華就提到,有些學員的參加理由是「認為純女性(登山隊)比較不那麼陽剛,不用擔心自己跟不上」。此外,她的性別確實也讓某些學員更願意參與她的隊伍,「滿多人認為跟女性嚮導更有安全感,會覺得女生比較知道女生。」曾有隊友告訴她,自己平常體力很好,但如果遇到生理期就會比較沒力,她很怕跟男嚮導說,因為往往結果就是被勸退,「如果是女嚮導,比較能夠體會,可以給予建議或調整行程讓大家都能參與。」

女生會「跟不上」?男生不能「示弱」?

但這些例子倒不是為了強調「女性軟弱或不夠陽剛」的性別刻板印象。Amouter的另一位店員,同時也是資深登山客的楊筑說,「就我自己跟朋友爬山的經驗,我遇過太多狀況是男生背不動(背包),最後女生幫忙背。」而經營「秘密基地登山社」的嚮導王皓瑜(普魯圖)也提到,依據他的帶隊經驗,以新手來說,女生登山的完成度多半比男生更高。

「基本上,登山社就有性別差異。」劉友盛以分公裝為例反駁「山上沒有性別」的說法。通常登山隊伍中,男生分配背負的帳棚、糧食等公共裝備重量一定比較多,但負重量對攀登的影響很大,被當作馱獸的男生有時不是真的更有體力、更耐操,只是出於面子、尊嚴等包袱不願示弱,或示弱了也會被其他男性嘲笑或「公幹」。如同女生恐懼「跟不上」、「拖累隊伍」,示弱之於男生也是強大的心理壓力。

用陽剛或脆弱來界定性別並給予強弱優劣評價,「其實不只是登山界,只要是崇尚父權的社會都會有這種現象。」李奐說,即便在當前社會氛圍貌似平權,他們拍攝的女性登山影像上架後,仍有非常多網路留言批評:「不要教壞別人、怎麼可能爬山穿那麼露、穿涼鞋還露趾、還擦指甲油、還化妝」。

「我那時一邊刷留言一邊憤慨,但還是謝謝網友指教,希望跟他們溝通:不要再用舊思維認定戶外活動就是什麼樣子。我也穿戶外涼鞋爬很多山,所以不是不行,但你可以提醒大家,在台灣爬山穿露趾涼鞋,要注意可能會有螞蝗吸血。」

「我們想傳達的是『身體自主』這件事。」李奐說,「現在女生的身體自主表現會表現在外在上,我想怎麼穿、怎麼拍照、給人看什麼、不給人看什麼,自己掌控、定義形象是核心。」楊筑也覆議,「我在平地也會追求自我形象,過想要的生活,山上也是生活啊,只是空間不同。既然在平地可以追求展現自己的自由,在山上只是做相同的事情。」

消弭性別刻板印象,山上山下都一樣

林乙華則認為,在山上,性別未必是侷限。一方面,女性自主登山的能力正不斷提高,越來越多女性成為登山隊伍的主導或統籌者,另一方面,在性別刻板印象仍有一定影響力的社會或世代中,女性上山有時反而獲得更多鬆綁、解放的空間。

「我認為談女性登山,現在應該慢慢脫離『上山是為了突破自己、證明自己』這樣的思維,而是很誠實地訴說、呈現女性登山的樣態,把我們在山上面臨的情況變成知識分享、傳遞給其他女性。」

特別是女性的生理期等身體經驗,倘若「避免經期登山」不再是唯一圭臬,女生還有哪些範例可參考?林乙華說,「我選擇登山為業,所以絕對不因為上山吃延經藥。我很清楚自己生理期的身體狀態,也知道在山上怎麼調整,但後來發現我是體能影響較小的,如果有經前症候群的女生也對這工作有興趣,或是想爬山呢?她的經驗能不能被訴說?有些不是我自己的經驗,所以希望更多女生說出來,她碰過什麼問題、她嘗試過什麼。」

這樣的訴說已越來越多,且關注者也不再被性別限制。一如李美涼在「一位女登山家的故事」講座中,與台下的男男女女分享自己不曾因懷孕放棄登山的職業和想望:懷孕後,她仍持續帶領登山訓練活動直到孕期五個月為止。生育後,雖然暫時中斷嚮導工作,她一邊帶著兒子趴趴走享受育子之樂,一邊把小孩當負重物練體魄。即使說來幽默搞笑,也教人難以輕忽:那股不斷走向山的強烈意念,不會輕易被性別、本能或社會角色給抹消。

但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在《越過生命的那一座山》中,黃麗螢寫到1990年代的歐美女性登山家Alison Hargreaves、Kitty Calhoun等人需不斷面對「登山與母職能否相容」的質疑,質疑者包括其他女性登山者。Hargreaves公開自嘲是個糟糕的母親、1995年因K2山難離世後成為「把兩個孩子留給丈夫」的登山者,K2更被稱為「不屬於母親的地方」;Calhoun必須經常回應「不負責的母親」這類批判……

20年後的台灣社會,「不稱職的母親」、「不照顧家庭」等傳統教條依然可以快狠準地往一個女人身上貼。如何在個人追求和社會期待之間取得平衡,才能成為一個「夠好的」女登山家和母親?要花多大心力、做多少協商、有沒有足夠的親友支援……李美涼沒在講座裡多說,其他成為母親的登山女性或許可以填補這塊仍然隱晦的經驗。

至於那真正的原因 — — 到底為什麼,不管男人或女人,他們必須不斷往山裡走去?「因為山就在那裡」,這是英國登山家George Mallory提出的答案,然而,還有更多答案藏在山裡。走向山去,去找那個唯山與你共有的秘密。

(本文原刊於2018.5–6 新活水網路版專題「More than Yama Girls 不是森林系,我們是登山系女子」)

--

--

植人雜志 Between Nature and Artificiality

鄒欣寧在這裡寫字。寫自然、閱讀、生活瑣碎。編/寫出版品:《種樹的詩人》、《打開雲門》、《咆哮誌》、《國片的燦爛時光》、《如此台南人》。E-mail: fictee@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