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40|同仇敵愾這件事

不知不覺,不再能為「同仇敵愾」痛快買單。

擁有共同敵人的結盟關係,或是在社群帳簿裡拉出一個「朋友的敵人」項目,視之如己寇讎,從什麼時候起失去了惡魔果實的魅力呢?

最近幾場聊天都話到這題目,儘管邊說邊想與人交換了一點想法,究竟還是被牽扯幾處老舊傷口。趁著寒流在家蜷宅,思來想去,總算耙出一條受傷的線索:為什麼幫或被幫著叫罵敵人,並不能鼓舞我?

起先都是別人的傷口。

母親因父親受傷。朋友甲因朋友乙受傷。受害者因加害者受傷。我認識親近的人們,情感受了傷。看人摀著傷口叫疼是一件比自己得傷口還難以忍受的事情,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一定哪裡出了錯。揪錯究責跟處置傷口,對幼年人類的腦袋來說,都是難題。被一隻椅子拐跌了腳,怪罪椅子壞壞總是伴隨著呼呼,所以孩子很容易誤以為,斥責別人壞壞就能獲得呼呼的感受。

因為我難受你的難受,拐傷你的椅子就是我責備的對象,是我們砲口一致的敵人。

小小的腦袋還學不會直指要害,所以,我們不知道還有一種呼呼的方式,是輕柔小心照看受傷的部位,問傷者:很痛嗎?一定很痛吧。還在流血,上頭還有灰塵泥巴,我們先消毒清創,把傷口療治保護好,減輕痛痛,好不好?

還很痛吧。嚇到了吧。不怕不怕。我會陪著你,呼呼,抱抱,疼愛。

要的是撫慰,卻把撫慰需要投注的情感,挪給了責備跟怪罪。有時候是因為疼惜的憤怒越位。

我從童年就被訓練成,陪情感受傷的人一起罵造成傷害的人,是一種有愛流動的表現。一起罵久了,你的敵人總會變成我們一起的。但這方法不總是能安撫傷者減輕疼痛,有時反而讓更多老舊傷口綿密從傷口爆炸噴發。那時還不知道,用這些方式照護情感傷害會引起的後遺症,不光影響傷者,也影響試圖分擔的人。

雖然你受了傷,但我也無法接受你受傷而氾濫的大量情緒湧向我,吞沒我的情緒板塊。所以我一方面忍受著陪你同仇敵愾,一方面也要小心翼翼把自己變成一個不會跟你一樣的人,亦即,即使情感受了傷,我也不要令自己變成一個用叫罵和拉攏討拍的傷者。

我寧可分析揪錯,揪對方跟自己的錯。檢討對別人起不了作用就檢討自己,校正再校正,也好過別人用「我看到你前男友扶正的小三了,她沒妳瘦也沒妳漂亮,他是眼睛苟到賽嗎?妳真的不必難過啦!」來幫我仇幫我慨。聽這話,我一點也沒有被呼呼的感覺,有的只是困惑:所以其他人,真的都會被這種邏輯奇怪的話語安慰而釋懷嗎?

被椅子絆倒了,哭著叫椅子壞椅子去死,把你的椅腳剁掉。

心裡的小小孩小野獸,邊哭邊嘟著嘴笑。可是,那也只是局部。我們還是長成一個堂堂正正的大人了,同仇敵愾是一種有效期、療效不完整的OK繃,而我厭倦使用它了。實在也不是我樂於成熟,而是苦於那招數不夠。

揪錯也不夠。至少,在傷口還新鮮猛烈劇痛時,不夠。叫罵跟究責,就我的經驗來說,都不是傷痛剛發生時適切的行動。

還很痛吧。嚇到了吧。不怕不怕。我會陪著你,呼呼,抱抱,疼愛。

不怕不怕,有我在,有陪伴,有愛。內核大概是這樣的,形式表現可自由發揮,但不要讓憤怒和過剩的同情越位。傷是我的,我只能獨自體驗經受它,不要代替我權充感受傷痛,不要投射你的傷痛在我的傷口上。傷是你的,你終究得自己體驗經受它,不要要求我分擔你的痛,或為你的痛尋仇。

在傷痛傾訴和聆聽的當下,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不需要抹除情緒和感受的界線,吃你的米粉喊我的熱灼,況且我根本沒有攜槍帶砲,為什麼要彼此裝成砲口一致的姿態?

每一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存在旁人無從置喙的完整內情。正因如此,要尊重每一對關係的獨一無二,是不能被另一組關係挾持或屈從的。當然,我知道我說的是烏有之邦理想國的終極景觀。

即使是烏有之邦理想國,我仍想邁步前往。我做得必然不夠好,下次,當你在我面前傾訴敵人對你造成的傷害時,我可能也會忘情幫你唾罵敵人直到你勸我其實你沒那麼氣;我也可能冷靜分析敵與你之間客觀局勢以致你誤會需與我漢賊不兩立,但那是我在過去這段漫長時間裡被養成的舊習性,讓我忘了:你需要的或許只是一種適切形式的「我很難過你受苦,我會在這裡陪伴你。」

然後,痛苦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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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人雜志 Between Nature and Artificiality

鄒欣寧在這裡寫字。寫自然、閱讀、生活瑣碎。編/寫出版品:《種樹的詩人》、《打開雲門》、《咆哮誌》、《國片的燦爛時光》、《如此台南人》。E-mail: fictee@gmail.com